贾政寿诞那日,正厅里红烛高烧,寿桃堆叠如小山。贾政刚咬下一口软糯桃肉,忽闻门外一声尖利长啸撕裂了满堂笑语,惊得他喉间桃核猛地呛住,咳得满面紫涨,几乎背过气去!
“圣——旨——到——!!!”
那声音穿云裂帛,带着九重宫阙的森森寒气。满堂宾客霎时僵成泥塑木雕,贾母手中佛珠“啪嗒”一声断裂,檀木珠子滚落满地。老人家脸色煞白,颤巍巍抓住鸳鸯的手臂:“快……快取我的护心丹来!是福是祸,且看天意……”王夫人更是身子一晃,软倒在椅中,珠泪滚滚而下,哀泣道:“老爷若有不测,我……我明日便带着宝玉,另寻生路罢!”字字泣血,句句断肠。
贾政强压惊惶,率众匍匐于地。宣旨太监展开明黄卷轴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金石之音:“咨尔贾政!尔女贾元春,夙夜在公,勤勉柔嘉,凤藻宫中,懿德昭彰!特晋封为凤藻宫尚书,加贤德妃位,赐享贵妃仪制!更沐天恩,特许归家省亲,以彰孝悌,慰尔门庭!”
死寂!旋即,惊涛骇浪般的狂喜席卷了整个荣国府!
贾政浑身颤抖,猛地以拳击地,老泪纵横:“天恩浩荡!天恩浩荡啊!我贾氏一门,竟得此泼天富贵!”那声音哽咽在喉头,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如释重负的呜咽交织。
大老爷贾赦立于阶下,脸色青白交加,酸涩如同生嚼了百颗青梅,他死死攥着拳头,指甲深陷掌心,从牙缝里挤出低语:“二房……二房何德何能!我那迎春,连宫门朝哪边开都未曾看清……”一旁的邢夫人更是妒火中烧,用帕子掩着嘴,声音尖利如刀:“贤德妃?哼!我看是‘嫌得费’!嫌宫里日子清闲,非要回来折腾娘家人!”那怨毒的低语,在满堂喧嚣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唯有一人,眸光如电,心念疾转。王熙凤早已挺直了腰背,丹凤眼中精光四射,仿佛已看到金山银海在眼前流淌。她红唇微启,无声地计算着:“省亲……省亲……这可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体面!亭台楼阁,奇花异草,珍馐美味,歌舞升平……哪一处不是白花花的银子?哪一处不是流油的肥差?”一股掌控全局的激越豪情在她胸中奔涌,几乎要冲破那华美的锦衣!
一座名为“大观园”的省亲别院,便在贾府滔天的权势与泼天的银钱浇灌下,轰轰烈烈地破土动工。王熙凤坐镇中枢,俨然是这浩大工程的摄政女王,贾琏则沦为鞍前马后、唯命是从的提线木偶。
这日,贾琏的乳母赵嬷嬷扭着圆滚滚的身子,舞步般挪进议事厅。她一把攥住贾琏的衣袖,未语泪先流:“我的琏儿啊!你两个不成器的奶兄弟,至今还在家里闲坐,骨头都要生锈了呀!你好歹看在老身当年一口奶一口血把你喂养大的情分上……”
贾琏正被无数账目烦得头昏脑涨,闻言不耐地挥挥手:“好了好了!园子里正缺人手,让他们去搬砖运土,横竖管饭便是!”
“搬砖?”赵嬷嬷如遭雷击,猛地拔高了调门,手中帕子狠狠摔在地上,“我的儿!他们可是正正经经的读书种子!虽未高中,也是满腹经纶(实则九成八在家啃老,五谷不分)!你……你竟让他们去做那等粗使贱役?你这心肠,莫不是铁石做的?”她捶胸顿足,哭天抢地。
“嬷嬷息怒!”珠帘响动,王熙凤如一阵香风卷入,笑靥如花,亲热地挽住赵嬷嬷的手臂,“您老人家且放宽心!琏二爷是忙糊涂了!眼下正有一桩天大的美差,非是体面周全、知根知底的人不能托付!”她眼波流转,压低声音,带着诱人的蛊惑,“苏州采买小戏子!这可是顶顶要紧的‘艺术’大事!路途迢迢,风物迷人,少不得要细细鉴赏,慢慢挑选……您那两个奶兄弟,最是斯文得体,派去最是妥当!您老就等着他们风风光光回来孝敬您罢!”
赵嬷嬷的眼泪瞬间收了回去,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笑开了花,紧紧握住凤姐的手:“哎哟哟!还是我的凤丫头!最是体贴周到!老身没白疼你!回头嬷嬷亲自下厨,给你做最拿手的……麻辣兔头!”感激涕零,恨不得将心掏出来。
这边话音未落,角落里一个清亮带笑的声音响起:“婶婶!这去苏州采买的好差事,侄儿也愿效犬马之劳!”
众人看去,正是那风流俊俏、眼神活络的贾蔷。他笑嘻嘻地作了个揖,眼角眉梢全是讨好:“侄儿虽不才,于音律一道也略知一二,唱个《孤勇者》……”
“你?”王熙凤斜睨他一眼,丹凤眼里的冷光几乎要将他冻住,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,“上回打发你去买二斤瓜子待客,你倒好,回来报账竟说丢了一半!这丢三落四、手脚不干净的毛病,怕是改不了了罢?”字字如针,扎得贾蔷面红耳赤。
贾蔷却不慌不忙,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精巧绝伦的珐琅胭脂盒,双手捧到侍立一旁的平儿面前,笑容愈发灿烂:“平儿姐姐辛苦!这是苏州新出的‘飞霞凝露’,最衬姐姐的好颜色。一点心意,姐姐莫嫌弃。”
王熙凤的目光落在那华光四射的胭脂盒上,又瞥见平儿微红的脸颊,方才那冰霜似的脸色骤然解冻,如同春回大地。她掩口轻笑,眼波流转间已是另一番风情:“哎呀!瞧你这孩子!打小就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!最是伶俐不过!罢了罢了,既然你有这份心,也想去历练历练,那就跟着去吧!只是……”她笑容一敛,目光如电,“账目,须得清清楚楚!票据,一张都不能少!记住了?”
更深露重,荣禧堂东暖阁内红烛高照。贾琏摊开一叠厚厚的银票,在烛光下反复摩挲点数,脸上是掩不住的贪婪笑意:“啧啧,二十万两采买的银子……咱们手指缝里松松,漏下个五万两,神不知鬼不觉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只纤纤玉足裹着软缎绣鞋,带着香风,“咚”地一声踹在他小腿上!王熙凤斜倚在贵妃榻上,玉指拈着一枚蜜饯,眼风如刀,扫过贾琏那副没出息的样子:“眼皮子忒浅!五万两?你也说得出口!”
她随手丢开蜜饯,从枕下抽出一本洒金笺册子,翻开来,指尖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楷,声音冷冽如珠落玉盘:
“第一,那十二个小戏子,身价几何,还不是由得我们说?寻常伶人,只消说成是‘前朝供奉遗脉’、‘梨园圣手亲传’,身价立时翻上十倍!此其一利!
第二,园中一砖一瓦,一草一木,青砖报作汉白玉价,垂柳充作南海紫檀木,这其中的差价,岂止十倍百倍?此其二利!
第三,征调民夫?何须花费!只消打着‘为贵妃省亲效力,乃是天大福分’的旗号,自有那等愚夫愚妇,挤破了头要来‘自愿’做工!这省下的工钱……呵呵,自然流入你我的囊中!此其三利!”
她合上册子,烛光映着她明艳的脸庞和眼中那睥睨一切的野心,红唇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弧度:“待娘娘省亲过后,这座耗尽心血堆砌的‘大观园’,便是现成的聚宝盆!改作‘人间仙境’游赏之地,门票嘛……九百九十八两银子一位!这泼天的富贵,岂是区区五万两可比?”
贾琏听得目瞪口呆,脊背阵阵发凉,望着眼前这美艳如罂粟、心机深似海的女人,喃喃道:“娘子……你……你这心思,当真是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……贪……贪出了新境界啊!”
镜头陡转,凄风苦雨,寒意侵骨。
秦钟那间小小的病室,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。他躺在冰冷的床榻上,形销骨立,昔日如玉的容颜枯槁如灰,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,偶尔因剧烈的咳嗽而爆发出骇人的光亮。自从那夜在馒头庵后院与智能儿私会,被父亲撞破“好事”,气死了严父,惊走了爱人,他自己也如同被抽干了精魂,一病不起,咳得撕心裂肺,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。
窗棂“咯吱”一声轻响,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狸猫,翻窗而入。灰布僧袍沾满了夜露和泥泞,正是智能儿!她扑到床前,从怀中掏出两个尚带体温的白面馒头,泪如雨下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秦郎!秦郎!你睁眼看看我!我……我偷了庵里的馒头来……你……你吃一口……”
秦钟艰难地睁开眼,看到那张满是泪痕、清瘦憔悴的小脸,死寂的眼中骤然迸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异彩。他伸出枯枝般颤抖的手,死死攥住智能儿的衣袖,喘息着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:“智……智能儿……我的……心肝……你……你来了……等我……等我好了……我们就……就远走高飞……去那……去那海角天涯……只有……只有我们俩……”话未说完,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袭来,他猛地侧身,“哇”地喷出一大口猩红粘稠的血痰!那血溅在智能儿灰白的僧衣上,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,触目惊心!
“秦郎!”智能儿魂飞魄散,看着那滩刺目的鲜红,声音凄厉得变了调,“你……你这身子……你这身子……莫不是成了盛血的……痰盂?!”无尽的恐惧攫住了她。
当夜,秦钟高烧如焚,神志昏乱。他在滚烫的梦魇中辗转呻吟,口中呓语不断:“智能儿……你的头……光光的……像……像一颗……剥了壳的……卤蛋……好……好摸……”气息奄奄,命悬一线。
陡然!阴风平地起,穿堂过户,吹得烛火狂乱摇曳,几欲熄灭!两个身形飘忽、面目模糊的黑影,如同从最浓的墨汁中渗出,悄无声息地立在了秦钟病榻之前!一人手持一卷散发着幽冥寒气的簿册,另一人则提着一盏摇曳着惨绿光芒的灯笼。那提灯者声音平板无波,如同金属刮擦:
“秦钟!尔阳寿已尽!速速随我二人前往阴司销账!”
声音不大,却直透魂魄!
秦钟被这森寒鬼气一激,竟猛地从昏沉中挣扎坐起,眼中爆发出垂死者最后的、骇人的求生光芒!他伸出枯槁的手,朝着虚空绝望地抓挠,声音嘶哑如同破锣:“鬼差大人!鬼差大人!求……求你们!再宽限一刻!一刻就好!让我……再见宝玉一面!我……我愿以万两黄金……买这一炷香的时间!”
那持簿册的鬼差竟真的从宽大的黑袍下掏出一方非金非玉、刻满诡异符文的算盘,噼啪拨弄两下,声音毫无起伏:“黄金万两,折合阳寿一炷香。可!然阴司概不赊欠!若付不起……”“付得起!付得起!”另一鬼差不耐烦地接口,竟掏出一块闪烁着幽光的黑色玉牌,“花呗分期亦可!速速画押!”他转向同伴,语气竟带上一丝人间烟火气的抱怨,“快些!这月索魂的数目还差十个!上头催得紧!完不成,你我年终的‘冥绩’考评休想过关!”
“鲸卿!鲸卿!”
宝玉如同一阵狂风般卷进秦钟的病室,发髻散乱,眼圈乌黑,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温热的食盒。他扑到床前,声音带着哭腔:“我……我带了参汤来!你……你快喝一口!”
秦钟躺在那里,脸上竟奇异地泛起一层不祥的红晕,眼神亮得惊人,如同燃尽了所有灯油的残烛。他死死抓住宝玉的手腕,那力道大得惊人,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:
“宝玉……好兄弟……你……你听我说……”他的声音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洞穿生死的急迫,灼灼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,死死钉在宝玉茫然的脸上,“从前……从前你我……只道功名富贵……是……是俗不可耐的粪土……只愿……只愿醉卧花丛……游戏人间……何等……何等天真可笑!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,胸脯剧烈起伏,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喊,字字泣血,句句惊心:
“如今……我……我方知……大错特错!!”
“考取那……蟾宫折桂的功名(985)……才有……才有锦绣前程……佳丽环绕!”
“登上那……执掌乾坤的高位(CEO)……才能……才能呼风唤雨……连……连那佛门清净地里的……芳心……也……也为你倾倒!”
“功名……富贵……它……它真香啊!!!”
最后一个“香”字带着无尽的悔恨、不甘和彻骨的领悟,化作一声长长的、撕裂般的叹息,从他胸腔中迸发而出!他那高高竖起、仿佛在竭力“带货”人生真谛的大拇指,随着这声叹息,颓然垂下!眼中那最后一点疯狂燃烧的光,瞬间熄灭!如同燃尽的流星,彻底堕入永恒的黑暗。
“鲸卿?鲸卿!”宝玉如遭雷击,浑身冰凉,呆呆地看着那只垂落的手,巨大的荒谬感和锥心之痛同时攫住了他,“你……你糊涂了么?说好的……说好的一起做富贵闲人……做……做那红尘中的逍遥客呢?你怎么……怎么临了临了……反而……反而卷起我来了?!”他茫然无措地转头,望向那阴风未散的角落,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喃喃问道:“他……他方才续命的钱……还能……还能退么?”
那持着生死簿的鬼差面无表情,手中判官笔在簿册上冷冷一勾,发出“嗤啦”一声轻响,如同撕裂帛锦:“阴司铁律,一经支付,概不退换!”他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宝玉,平板的声音竟带上一丝职业化的催促:“记得……黄泉路上,给他个‘五星好评’!”言罢,两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,倏然消散,只余下彻骨的寒意和床上那具迅速冰冷的躯壳。
“秦郎!秦郎!我偷到银子了!”
门被猛地撞开!智能儿衣衫凌乱,发髻散落,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、沾着泥土的粗布包袱,脸上是孤注一掷的狂喜冲了进来!然而,映入她眼帘的,只有宝玉失魂落魄的背影,和床上那具再无声息、苍白如纸的躯壳。
她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,化作一片死灰。怀中的包袱“咚”地一声掉落在地,几锭散碎银子滚落出来,在冰冷的地砖上闪烁着微弱而讽刺的光。
宝玉缓缓转过身,脸上是少年人从未有过的沉重与悲凉。他望着智能儿那双瞬间失去所有神采、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,声音干涩沙哑,仿佛被砂纸磨过:
“他……他走了……”
智能儿僵立原地,如同风化的石像。
宝玉抬眼,望向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无边夜色,一字一句,带着一种洞悉命运残酷的了然:
“他……去那幽冥地府……赶考……做他的……阴间状元……阴司的……公卿去了……”
冷月无声,寒星寂寥。智能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,如同孤雁失侣,杜鹃泣血,猛地扑倒在秦钟那冰冷僵硬的尸身上,恸哭之声穿云裂帛,久久回荡在这人间与幽冥交界的凄冷寒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