汝窑水仙盆,带座?
这六个字,像一把烧红的铁钎,烫穿了庄若薇的耳膜。
传世汝窑,有录可查的不足百件。
每一件的传承都清晰明确。
文献里,记载中,从未有过带底座的水仙盆!
如果真有……
那不是国宝,是神话。
是独一无二!
“你想把它……凑齐?”庄若薇的声音发飘,不像是自己说出来的。
“对。”瘸腿李只用一个字,就砸断了她所有的幻想。
“疯子!”
庄若薇脱口而出,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绷紧。
“你在赌命!拿我们两个人的命,去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传说!”
“我这辈子,都在赌命。”
瘸腿李发出一声冷笑,后退一步,拉开距离。
他抬起脚,用沾满泥污的鞋底,狠狠碾碎了地上那个烟头。
最后的理智和犹豫,连同那点火星,一同化为灰烬。
“明天起,王大军那边,我处理。”
“你什么都不用管。”
“把那座山里的所有碎片,都给我找出来。”
“每一片。”
他转身,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夜风灌了进来。
他半个身子探入黑暗,又猛地回头。
月光只照亮他半边脸,像一块冰冷的石头。
“丫头,记住。”
“忘了那块牌子。”
“这世上,比它烫手、也比它值钱的东西,多的是。”
门,“砰”的一声关死。
屋子瞬间被黑暗和死寂吞没。
比刚才更冷,更黑。
空气里,只剩下那股呛人的烟油子味。
庄若薇僵在原地。
过了许久,她缓缓弯下腰,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块铜牌。
冰冷的金属触感,让她打了个寒颤。
她没有看,只是将它塞进了最里面的口袋。
从她拼出第一片天青色开始,路,就已经没了。
盘尼西林是圈套。
内务府铜牌是死局。
那个“云纹底座”的传说,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座山。
她被拖进了深渊。
没有挣扎,清醒地,一步一步。
天刚蒙蒙亮。
第一声鸡鸣撕破了宿舍区的寂静。
庄若薇睁开眼,坐起身。
黑暗中,她摸索着穿上那身满是尘土的工服。
动作精准,没有半点多余。
一夜未睡,她的大脑却清醒得吓人。
恐惧沉淀下去,凝成了一颗冰冷的、坚硬的内核,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。
她走出屋子,去食堂领了两个石头一样硬的馒头。
然后,径直走向那座碎瓷山。
晨曦的微光,给那座灰白色的“坟场”镀上了一层淡金。
它不是坟场。
是她的工位。
是她的命。
“哟,庄知青,今儿个够早的啊?”
王大军那标志性的、油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。
庄若薇脚步未停,甚至没有回头。
她已经是个死人了,没必要和一个活人计较。
一个身影从旁边的工棚里闪了出来,拦在她和王大军之间。
是瘸腿李。
他拎着一个军用水壶,像是刚起。
“王管事。”他的声音平淡无波。
“李师傅,早啊。”王大军对瘸腿李,透着一股刻意的客气。
瘸腿李拧开水壶喝了口水,下巴朝庄若薇的方向抬了抬。
“这丫头,家里干过修复的活儿,有手艺。”
王大军一愣,脸上写满不信:“就她?修复?”
瘸腿李没搭理他的质疑,自顾自地说:“她说这堆碎瓷里,兴许能拼出几个囫囵的。虽说是些民窑粗货,拼出来也能给厂里换几瓶酒。”
王大军的眼睛立刻亮了。
“真的?”
“试试看。让她一个人在这边弄,别让人来烦她。出了东西,功劳算你的。没出,你也没损失。”
他说话时,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一步,高大的身躯正好挡住了王大军看向庄若薇的视线。
庄若薇只看到瘸腿李拿着水壶的手,在和王大军擦身时,快得像道影子。
王大军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。
下一秒,他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怀疑切换到谄媚。
“成!李师傅都发话了,那必须成!”
他清了清嗓子,对着庄若薇的背影大喊:“那个谁,庄知青!从今天起,这片儿归你了!好好干,干出点名堂来!”
喊完,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,扭头走了。
障碍清除了。
代价是什么,庄若薇没看清,也不想知道。
她走到碎瓷山前,放下馒头。
跪了下来。
像个最虔诚的信徒,跪拜在自己的命运面前。
然后,伸出了手。
这不是分拣。
这是一场以天为单位的“发掘”。
目标只有一个:汝窑。
那抹独一无二的,雨过天青云破处。
她的大脑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。
没有青花,没有粉彩,没有颜色釉。
她的眼里,只剩一种颜色。
天青色。
她的手,像最精密的探针,拂过成堆的瓷片。
指尖就是卡尺,就是扫描仪。
一片青白瓷入手。
太厚。扔。
一片弧度极大。
碗的残片。扔。
一片釉面有黑点。
杂质。扔。
她的大脑甚至不需要思考,身体已经凭着肌肉记忆和十几年练就的本能做出判断。
一个修复师最顶级的技艺,被用在了这片垃圾场上。
日头升到头顶。
毒辣的阳光将碎瓷烤得滚烫。
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,滴进尘土里,瞬间消失不见。
后背的工服湿透,又被晒干,凝出白色的盐花。
她没停。
像一尊焊死在这里的雕像,只有手臂在机械地筛选、抛弃、再筛选。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
只有日影的移动,记录着这场无声的战争。
太阳开始西沉,天空被染成一片橘红。
她的指尖,已经磨破,渗出血丝。
就在她快要麻木时——
指尖触到了一片截然不同的东西。
它很小,只有指甲盖大。
混在一堆粗糙的白瓷片里。
但,就是那一下。
那股熟悉的、冰凉滑腻的、温润如顶级美玉的触感。
让庄若薇全身的血液,瞬间冲上了头顶!
她停下所有动作,小心到近乎神经质地,用两根被划得伤痕累累的手指,将它从尘土中捏了出来。
迎着最后一缕夕阳。
那片小小的碎瓷上,一层天青色的釉光,柔和、内敛,仿佛蕴藏着千年的烟雨。